文|李北辰
在《姑娘们,愿你成为女猎人》的文章后台,看到一条留言。
能被这篇文章触动,她大概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。
我不清楚她故事的细节,只是很开心,自己能以文字为契机,轻轻介入她的人生轨迹,甚至轻微对这道轨迹发起温柔一击,让它稍稍向着更笃定的路途前进,无论这条道路最终通向哪里。
不只是她,今年夏天,很多读者的留言,有的如春风,有的似秋收,有的像暖冬,皆让我欢喜,谢谢你们。
我不知道你们的具体故事。
我今天想告诉你我的故事。
柠檬
如果你是今年夏天才关注我,那么除了“Hi,nice to see you”,我还想告诉你,除了你最近看到的关于“科学,观念,与诗意”的作品,这里还曾有过几百篇……怎么说呢,垃圾。
它们是过去6年我写的与科技互联网相关的广告软文。
不同于你常读到的那种“神转折式”软文,至少在我从业的岁月,科技自媒体的软文通常都比较硬,很多时候你得从头舔到尾。
6年不辞劳苦,我已舌根发麻,甚至一度丧失文字品味。
它们毫无美感,卖相丑陋,字与字,句与句,段与段之间的空隙里,无一不像是藏匿着沤了多年的包皮垢,味道恶臭,令人作呕。
它们是我亲笔制造的文字垃圾,我把垃圾卖掉换成了钱,钱换成了房,房又换成了钱,但它们终未兑换成任何值得珍视的东西——我是说,丰沛的智识收获,难忘的情感体验,或者其他让我稍感不枉此生的瞬间。
尤为荒诞的是,只有我身边亲朋才知道我对物欲要求之低。即便如此,或是惯性使然,或是已内心灰败,我还是一次次僵硬地对客户说:“可以,有档期,最晚哪天交稿”。
如此这般,日复一日,入行伊始的欣喜被“不安”深埋谷底,起初我不甚明了它具体名为何物,后来在被甲方按在地上狂草的过程中,它的名字“日”渐明朗:尊严。
所幸命运自有时间表。
今年夏天,某些人(特别感谢 Flora 和阿龙),某些事的出现,让我倏然发现:在34岁的年纪,我也依旧对那个曾经栖息过的更纯粹的精神家园怀有乡愁。
在那里,我曾视文字如琴弦,悉心撩拨音律韵脚,直至文字淙淙作响。
但如今屏息凝听,唯有金币掉落口袋的声响。
于是我想离场。
而任何体面人,都会在离场前做最后一件事:把周围垃圾带走。
今年夏天我拒绝了所有商业约稿,还把此前几百篇垃圾通通删掉,不只是微信,在全网几十个平台,我能删的都已删,这花费了我20多天,你可想垃圾之浩繁。
当我清理完,麻木的味蕾如获新生,舌尖到口腔的愉悦,仿佛夏日傍晚喝了一大口加了冰块和柠檬片的汽水。
知识
汽水喝完,接下来我有何打算?
且慢,我想先做点铺垫。
就像我最喜欢的中文作家李海鹏所言,“我除了不想过别人都过的那种丑陋生活之外,没什么理想。成功也好,失败也好,我不在乎。我就是不想活得像个死人。有些人就是活得像死人,我对人生的想法就是活得像个活人。”
毕业至今,我当过图书编辑,做过文化记者,科技记者,然后就是6年自由撰稿人。
每次转行的因缘,除了鬼使神差,唯有兴趣使然。
比如从文化记者转向科技记者,是因为7-8年前,作为一个张口闭口博尔赫斯赫尔曼黑塞索尔贝娄EB怀特威廉福克纳凯鲁亚克菲茨杰拉德的文青,我在偶然间看过几本与科学相关的书籍后,才恍然意识到:脱胎于科学思维的技术,才是人类社会的第一推动力,人类历史的界碑应以每次技术跃迁为关键节点,而并非以观念系统为代表的“文化”,只有技术变革的按钮方能触发不可逆的历史进程。
随后几年,借工作之便,我走访过很多国内外科技企业,所见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。
最近几年,我也大幅更新了自己的知识观。
我认为最合格的读书人,应该严格按照——数学,物理学,化学,生物学……社会科学,文艺——的先后次序,层累式地搭建自己的知识地基(具体逻辑可参见我写的《为什么技术这么先进,却还是老歌好听》,不再赘述)。
最重要的地基就是数学和物理学,每一个将自身知识体系夯实在它们二者之上的人,都是最有资格对这个世界发言的人。
即便你没有勇气涉足数学和物理,作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枢纽,生物学(尤其生命科学)也是你必须跨过的门槛。因为生物学再往上的知识地基是如此不牢靠,随时可能坍塌。
比如“所有模型都是错的,其中有些是有用的”经济学;屡次陷入“不可重复危机”的心理学;“任人打扮成小姑娘”的历史学;连基本共识都没有的政治学……它们是学科,不是科学。
什么是科学?
它至少有明确的“进步”方向。每一位活着的顶级物理学家,化学家和生物学家,他们所掌握的知识,都要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位死去的物理学家,化学家和生物学家。
其他领域可不这样。
很多社科学者至今还在研读轴心时代的著作,将孔子和苏格拉底的话奉为圭臬;在文艺领域,更是没有哪个妄人敢宣称自己的音乐比巴赫棒,自己的小说比赫尔曼·黑塞好,自己的电影比小津安二郎强。
事实上,如果说使用数学的程度,决定了一门学科的可靠性程度,那么文艺显然是最不可靠的。
可惜在现实中,大多数人的知识地基,不是“从数学到文艺”,而是恰好反过来,“从文艺到数学”。除了文艺作品,能读点经济学,政治学和历史学的人,已算涉猎甚广,能跨越生物学门槛的人非常少。
更有许多“读书人”,终其一生的阅读视野都停在文艺上,最终只能当个文青。
比如年轻时的我。
虚无
如今我已不再年轻,对未来的职业选择却依旧率性。
归根结底,我甘愿沉醉于虚无。
这种虚无不再是年少时安抚落魄和荷尔蒙的情绪工具,而是如今自视洞悉世事无常后的唯一选择。
哪怕从科学视角,四法印里“诸行无常,诸法无我”也是对的。
原始佛教里的“无常”本就指物质的流动性,万事万物都是瞬息万变的临时聚合体。组成你我生命的每个粒子都是环境中因缘际会而来,你我死后它们也只是回归环境而已。
有段时间,我的微信签名,是一位生物学家在野外偶然听一个护林员用对讲机讲的话:“发现阿格尼斯溪有一只死麋鹿,分解得很好。完毕。”
“Dead elk in Agnes Creek decomposing nicely. Over.”
嗯,nicely,死亡了,分解了,但这也很好。
诸位——如果你的知识体系真能像我刚才说的次序搭建,最终一定会获得两种能力。
1,不评判:当你越知道“现实”由何而来,越知道万事万物演化至今的全过程,就会越来越具备上帝视角,越来越慈悲,对他人和世界就越来越难下价值评判。
2,不在乎:当你越知道“现实”由何而来,就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,茫茫宇宙,恒星都恰似昙花一现,何况你我,任何让你悲欣交集的“冥冥之中”,都只不过是大尺度下的阴差阳错。
倘若你能做到“不评判+不在乎”,内心除了通向虚无,不会有第二条路。
所幸虚无不代表“无意义”。
科学无法提供意义,它只告诉你在可观测尺度下的世界如何运行,没告诉你知道后该怎么办。
哲学能够提供意义,可惜被科学挤到逼仄角落里的哲学流派纷纷告诉你:这个世界没有意义。
归根结底,就像《霸王别姬》里,师傅告诉徒弟:“这人啊,得自己成全自己。”
成全
我用什么方式成全自己呢?
无非是那些会被嘲讽为不切实际,却仅仅是因为大多数人感到无法企及才加以嘲讽的东西:自由,智识,激情,悲悯,优雅。或者类似夏天加了冰块和柠檬的汽水的东西。
除此之外,我还甘愿用一切身外之物,换取能写出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这种句子的能力。
正如你所见,在我成全自己的意义里,并未给“工作”留有太多余地。尤其是做了6年的自媒体,让我对“出卖时间”这件事心存芥蒂。更尤其当你知道我物欲之低,就会知道我真的没有什么经济压力。
但周围人还是劝我再“干点啥”。
毕竟作为群居动物,哪怕是为了身心健康,人也总得“干点啥”。何况对于像我这样的时间管理者,如果所有时间都强行分配给“意义”,按照心理咨询师的说法,可能会让我“更不快乐”。
因此,即便这里的“干点啥”可能攀不到“生命意义”的高度,却依旧可以成为寻找“生命意义”的荆棘路途中,山涧的鸢尾花,云谷的知更鸟。
那干点啥呢?
我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去NGO。用我一个前自媒体同行的话说,去NGO对我来说比较“自洽”。
如果你问我有啥更具体的想法,那就是它最好与基础科学或者医学(尤其精神类)相关,这是我当前最大智识兴趣所在。
如果哪位朋友有这方面的资源,烦请给我留言,在此先道声感谢。
如果没有这样的NGO,我也希望能去一个能让我的文字自由驰骋的地方,地方越大越好。
如果没有这样的地方,那么安静地听着风声也是好的。
作者:李北辰,独立撰稿人,关心科学,观念,与诗意。同名微信公众号:李北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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